by Redant`
1
早在她意识到之前,他就已经在看着她了。
他私下里还是很为自己的眼力骄傲的。所以从千万个戴着一模一样的漠然面具匆匆走过的人里找出她来,也不算是件多么困难的事。
那是未经雕琢的玉,大半光华还都藏在原石里,只在尖端露着一点光芒。
那光芒是如此黯淡,以至于她自己亦不自知,偶尔瞧见了,也只会笑一笑,就毫不稀罕地随手抛去。
而他接住了。
他知道她会如何不爱惜地对待自己。也知道把那些表面覆盖的东西统统抹去之后,她可能绽放出如何的光芒。
最重要的是,他知道他能够在她的身上,开凿出多大的改变。
那么,就从第一个照面开始,如何呢?
他淡淡地笑一笑,就走上去了。
他看着她站住,而当她的视线终于放到自己身上时,那张脸上一瞬间闪过了千般的变化。
就像他后来拍出的那个镜头。再多的词堆垒都不够好好形容。不知所措的。惊讶的。迷惑的。自制的,又忍不住在自制里流出不可控的喜悦。以及,被藏在深处的,一不小心泄出来的,某种他看惯了的情感。
那是迷恋。
这场劝说大概会比想象得要更加顺利些。他想。一面想着,一面以一副常用的云淡风轻的样子伸出手去。
2
他们握了手。
于是第一个人和第二个人就此相逢。辉煌或者缱绻,都从这里展开。
很多年以后,当他老去,成为颁奖的嘉宾而不再是领奖的人,他握过无数女星的手。无论是新鲜的面孔,或是风华不减的旧人,都能感觉出她们刻意被保护的手,光滑白皙,触感细腻。
他总会在这样的时候轻微地恍神,然后想起,似乎是在另一个时空里的,那只柔软微凉,却略带茧意的手。
他们握了手。
于是在他们还完全不熟识的时候,他就已经明白了一些她试图藏在自己的妆容之下的东西。这在这个圈子里并不多见,也叫他忍不住有一丝好奇。
于是他开始拨动自己的手指。他看着她像个人偶一样,慌慌张张地遵从他的指示,摆出各种他想要的样子和姿势。
这样殷切的配合,他也不是没有遇见过。然而却在和某个时刻,某个道具的刁钻对比之下,他觉出了一丝特属于她的纯朴和温润。
是的。某个瞬间里,他几乎要被感动了。
他被感动了,于是他提起了笔。他想,就由我来爱惜你吧。既然这个爱惜的位置还是空的。
3
她就像是一具古城堡里一动不动地站立太久的铠甲士兵,在他的拨弄下费力地挣出积累多年的尘土,握枪的关节逐渐圆润灵转,也慢慢露出被掩盖许久的光。
他不掩饰自己被那层光的吸引。也不避讳让自己成为她的光。一整个漫长的拍摄过程中,他看见她的成长,也看见她的飞蛾扑火,同时,不出他所料,那些向往着他的,无限绝望又无限期待的隐秘的心,让她在那部片子里,发亮了。
他什么都懂,却什么都不说。和她在一起时,除去教导,他说的话,永远无关痛痒。不过是寡淡的安慰。不过是偶尔的关照。不过是把道理,用一种更和缓的语气说出来。
然而这些却叫她流泪了。一次一次。
他不是不奇怪的。当他看着她逐渐在这片璀璨的地方争得自己的一席之地,在他面前却越来越哆嗦,越来越自轻,恨不得要低到泥土里了。
他忍不住,于是出言提醒。他提供他可提供范围内的所有温柔。他甚至试着让她放低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——既然片子已经拍完了——他让她叫他的名字。
她咬着牙叫了,然而下一秒钟却跟上了一句话。
程静言,她说。
我喜欢你。
4
啊,你这个傻孩子。你居然说出来了。
他一边这样想着,一边像是第一次认识般,打量着这个硬是撑着一口气,才没在说完那句话之后就摇晃着晕倒的女孩。
可是即使你说了,又如何呢。我并非专情的皮革马利翁。而你,你也不过是和任何一个初到此间的人一样,被这里璀璨得过了头的美梦迷住了。
你在说什么,你……并不知道。
他是这样对自己说的。
然而当他望向她被路灯光映得苍白的容颜,心里却突然充满剧烈的欢喜和苦痛。
在他意识到之前,他就已经吻住她了。
接下来的一切都水到渠成,他们唇齿相依,比不出谁融化在那道激流里的速度更快,几乎是急不可待地交付彼此,又索取着彼此,用所有人类都明白的方法,战栗着获知温暖的含义。
脑袋里还残存着仅有的一丝清醒的时候,他听见自己沙哑着声音对她说,叫我的名字,我教你。
他还是被他的雕像无可救药地迷住了。
以至于在那个瞬间,他的确是认为,他拥有改变的力量。
5
在那个他应该称为长辈的男人朝他颤抖着跪下的时候,他又一次听到了自己心里同时响起的两个声音。
一个声音说,去,拉起他,接受他的提议。现在不是什么适合不适合的问题,而是能站在拯救者位置的人只有一个。只有你。——难道还有什么能比生命更重要吗?
另一个声音则微小得多。它说,不。
他没有作声。他试着去听后一个声音再说一点什么。再说一点理由给我。再说一点理由,好让我可以不要就这样走。
然而那只是个轻得仿佛幻觉的音节。它被淹没在众多纷至沓来的论说里,只在他的心口转了一转,就沉下去了。干净得好像从来没存在过。
于是他伸出了手。他看见那个男人抬起头来时,眼中瞬时闪过的狂喜。
他却透过那双眼睛,看到了另一双眼睛。它们原本鲜活明亮,却会因为他的一句话而就此覆上冰霜,乃至绝望。
但她总归会好起来的。第一个声音继续冷静地阐述,她身体里藏有这样坚韧倔强的特质。你一直在她身边,你再清楚不过。
他用这些话语撑起自己,沿着熟悉的走过上百遍的道路,回到那座似乎已经不能再被称之为家的房屋。脱去那层塑造者的外表,这次他交给自己的任务,是另一个极端。他要当一个毁灭者。
他尽职尽责地寡言,冷漠,简单地叙述事实,其他的一概不说。
——我将用尽全身力气。
他看着她张皇,瘫软,下意识地逃避,又哀哀地询问。
再干脆地给她答案。封堵所有的退路。
——我将用高傲的态度,冷酷的语言,切断,破坏,绞碎,那些原本维系我们彼此之间的线。
他看着她无声无息地崩溃。脆弱一如荆棘丛中慌不择路的小兽。她赤着脚就要逃离。他拽住她,他们几乎在门边厮打起来,她声嘶力竭地喊,程静言,你滚!
然而他还是沉默地弯下腰,为她套上了一双鞋。
他还是没有忍住。
6
再接下去的事,就都是听说了。
并非没有再见。只不过再见的时候,两人相处之地已成战场。
他用这片战场教她最后的一些他过去来不及教也不可能教的事。他站在彼岸,看着她以惊人的速度重新站直了身体,披挂上甚至更加沉重的铠甲。
他一直站在彼岸。
因为他知道,通常,小兽在磨砺自己的牙的时候,其实并不需要谁怀着善意靠近。
它只需要有一个用来发泄仇恨的对象。它让自己与这个对象疯狂地角力,让这个对象来承受它的各种不甘和愤怒。
于是他站到了彼岸。
他接受了她离开后所带来的剩余的一切。他接受无声的指责。接受与家人的裂痕。接受一个人的房间。他甚至接受了那逐渐淡去了的、来自她的攻势。
而对于他生命中的另一个女孩,他给了她他尚能给出的全部。他许她华美盛大的订婚宴。他工作无论多忙也抽出时间来,飞去异国与她陪伴。他关爱,体贴,无微不至。
这些事,只要他决定去做,他就可以做得很好。
——至于其他的,就交给时间吧。
心中的那个声音又发话了。语调一如既往地严密,无懈可击。
而另一个声音,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了。
在这种种之间,他看到了她的绽放。
甚至比他当年预测的更快。仅仅三年,她就站在了金字塔的顶端,为自己赢来了越来越盛大的鲜花和掌声。
他当然知道她配得上环绕在她身边的这些。
然而这究竟是因为她复仇女神一般的努力进取,还是因为他这些年明里暗里的帮助提携,早已经大大超出他当年所估计的呢。
他懒得去想。
而诸多因缘际会之后,那个时刻,也终于来临。
他必须在他的镜头里,记录下她和另一个男人眼波的缠绵。
那个男人的名字,他并不陌生。也清楚这些年来他和她的距离始终微妙。亲密。依赖。与爱只有一步之遥。
然而直到这一切都明明白白地摊在镜头下的时候,他才别无选择地发现,曾几何时,已经有人不动声色地占据了那个爱惜她的位置,像过去的自己一样,点醒她,支持她,和她并肩,只等到未来的某一个节点,她了悟,转回来牵他的手。
但很显然的,这时候的她还云里雾里,还在戏中。还听不清自己的心,又几乎是本能地随着那一道温暖的目光起舞。
你放心。
他在摄像机后望着她,视线无声。
你放心,你会有一个幸福的终点。
和从前他们一起经历的每一件事一样。在她还不知道的时候,他就已经知道了。
……
那天晚上他没有睡着,但也没做任何思考。天幕里没有月亮,四周太过黑暗,又或者视觉早在某一刻就已经悄悄地背弃了他,所有的一切像是终止了,他听着自己空旷的心跳,没有道理地愈发急促,却不做任何应对,只是等待,丢盔弃甲地等待。直到那一刻,大脑深处轰隆作响,耳鸣尖锐,他不可遏止地干咳起来,喉间突然泛起一股甜腥。
那是他的血的味道。
If I could change, I would
Take back the pain, I would
Retrace every wrong move that I made, I would, if I could
Stand up and take the blame, I would
I would take all the shame. To the grave.
……
在奔赴威尼斯拍摄《长声》外景的前一天,他装好行李,坐上车,启动了之后才想起,护照和各种随身证件都还丢在房间里。
这样的疏忽于他来说是极少有的事。好在多年的习惯让他会在各项事务的安排中留出若干空余的时间。于是他没熄火,就快步走回去,脑子里的各种思绪偏偏又乱成了一团,那些小东西似乎是摆在书桌旁的橱柜里,又似乎是上次从瑞士旅行回来之后,一随手就塞在了哪个抽屉的最底层。
最后他索性将房间里每一个能打开的东西统统打开。即使在时间略显紧张的当下,他也仍然保持了良好的耐心,在细致地检查过橱柜之后,他修长的手指就依次摸索过大大小小的抽屉,各种琐碎物件的底部,头脑里也没放松地回顾昨天夜里整理行李时的种种细节。
在终于触及那层薄薄的硬纸皮面之后,指尖又无意间碰到了那旁边的一小块柔软。
他下意识地把那里面埋着的东西统统勾了出来。
……一个久违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划破时光的门,来到他耳边。
那就算是坏事吧,她低声说。
那就算是坏事吧。
细语的碎片如同海潮一般,此起彼伏,逐渐扩大。房子外车的引擎还在鸣响,他却握着那件织到一半的开司米毛衣,一任那层潮水将他淹没,脑子里模模糊糊的,却又从没有什么时候像此刻这般清醒,他眯着眼,看到窗户外面树影摇晃,斜阳明媚,午后的风温柔卷过白色窗纱,卷过他的身体。那轻柔拂动的触觉像极了某个深夜里谁的指尖,在他的肩头来来回回,飘渺而永恒。
哦。原来你藏在这里。
他头抵着坚硬的橱壁,疲惫地笑起来。
– FIN.
2010/7/10
附注:英文歌词来自Linkin Park – Easier To Run.